在《顾明远口述史》中,您提到自己幼年时读过《三字经》《孟子》《大学》等,近年来国学热,您鼓励孩子们学国学吗? 书中也谈到青年时期读了很多俄国19世纪著名作家如果戈理、陀思妥耶夫斯基、契诃夫、高尔基等人的作品,那一时期的阅读对您的人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?
顾明远:我不鼓励小孩子很小就去学国学。所谓国学,是一门学问、一个学科,是学者研究的学问,小孩子读一些经典的古籍著作当然是很好的,但是不一定是国学。
高中时我读过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和《西行漫记》,对我的人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。在上海当小学教师时,周日常去书店,购买阅读了几部俄罗斯著名作家的著作,还读了《大众哲学》。我在北师大最主要的是读了《资本论》,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启蒙,后来我到苏联去留学,苏联的大学教学非常重视原著的学习和课堂讨论,称之为习明纳尔。这种学习方式对我们来说是很艰苦的,但也非常受益,现在研究些问题、写些文章,还常常得力于当年读的马列主义和教育理论的原著。
您如何看待当下教师阅读?
顾明远:我非常赞同鲁迅曾经讲过阅读的问题。鲁迅讲阅读有两种,一种是职业性的阅读,为了自己的职业,需要多看一些专业书籍;第二种阅读就是闲暇的阅读。我一直主张老师要多读书,因为读书可以增加人的文化素养,增加人的智慧,也包括两个方面,一是读一些专业书,专业可能不断地发展,我们要不断地了解自己专业的发展前沿,另外要读一些经典作品。我经常讲理科的老师应该要读一点文科的东西,文科的老师要读一些科普作品。
我提倡老师们读书,应该根据自己的专业和爱好去选择书。所谓好书就是能启发你思维、启发你思考的书,或者是有很强的知识性。我判断的标准,就是这本书里是不是蕴含着一种人文精神,是不是给人以启发。
现在的书多如牛毛,教育方面的书也多得很,有的理论性很强,甚至搬弄了一些西方的理论,我都看不懂,翻一翻就过去了。有些书籍生僻字很多,新造的字和词汇也很多,我也不大喜欢——还是要用我们能够读懂的语言来写。
您曾主编《北师大的先生们》。主编这套书,您有何体会?
顾明远:北师大在120年的办学历史中,名师荟萃、学风诚朴、成就辉煌。一代一代名师先贤在此弘文励教,如梁启超、李大钊、范源濂、鲁迅、钱玄同、陈垣、刘盼遂等。他们都是北师大的大先生,他们身上有着学者的责任和博大的胸怀,有着高尚的道德情操和身体力行的奉献精神。
去年是北京师范大学成立120周年,学校决定出一部书,邀请我为主编。我想上述老一代的先生们大家都很知名,新中国成立后,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,学校发展进入一个崭新时期,也有一批新中国成立之后长期在我校任教的大先生,介绍他们的事迹,对后学者可能更具有亲近之感。这次选录的大先生,大多出生于20世纪初至二三十年代,新中国成立后积极投身于北师大的教育教学和学科建设工作,如教育系的陈景磐、毛礼锐、王焕勋、卢乐山、黄济等,文学系的钟敬文、启功、郭预衡、聂石樵、童庆炳等……他们都是北师大的杰出教师代表,是大师,是大先生。
在主编的过程中,最让我感动的是,学生们以回忆录的形式来致敬自己的先生,文字间吐露的真情是朴实而真挚的,既描写了先生们传道授业解惑的点点滴滴和辛勤付出,又表达了深厚难忘、亲密无间的师生情。
多年来,您满怀忧思,对教育中的问题多次提出建议,包括教育发展不均衡、教育观念相对落后、评价制度不科学等,尤其是叫停奥数班等等。您凭一己之力不停地鼓与呼,也督促了一些推动的改革。像这样对于教育的密切关注,也还是需要勇气的,这种勇气来自什么?
顾明远:勇气就来自对孩子的爱。我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够健康地成长。奥数教育本来是一项有益的活动,但它是一种特殊性质的教育,只适合于少数在数学方面有天赋才能的学生,并不适合大多数学生。现在学生上奥数班并非出于兴趣,而是为家长所迫,家长又为学校所迫,既无天赋也无兴趣。这样的学习怎么能学得好?我经常讲基础教育要打好身心健康基础,不仅仅是身体健康,而且心理要健康。所以我一直主张不要搞学习竞赛,学习是不能讲竞争的,要讲互相合作、互相帮助、共同进步。
您有时间重温读过的书吗?如果有,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?
顾明远:我现在经常看的有《论语》《道德经》《大学》《红楼梦》《诗经》,有关教育方面的经典著作,会经常反复重温。我觉得《红楼梦》可以说集中了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一切形态,包括很多思想观念、礼仪制度、人情世故、文化精神,既有优秀的,又有腐朽的,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缩影。当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历史,是整个古代的一个缩影。
鲁迅的著作也是常读的,有的时候还经常要用。“文革”期间我就把《鲁迅全集》都读了,我总从教育的观点来看问题,就发现鲁迅的作品不仅针砭时弊,而且很关心下一代的教育问题,就萌发了开展鲁迅教育思想研究的想法。1981年我和杭州大学教育系的金锵、时任杭州学军中学校长的俞芳一起完成了《鲁迅的教育思想和实践》。现在也经常引用鲁迅关于儿童教育的观点。
《鲁迅的教育思想和实践》角度特别独特,好像很少有人能够从鲁迅著作中把他的教育思想给提炼出来,您能概括一下吗?
顾明远:鲁迅活到56岁,在教育部门工作了17年,所以他的著作里有很多关于教育的东西,如《我们怎样做父亲》《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?》《从孩子的照相说起》等。他的教育思想是一贯的,而且很先进,有些话说得很精辟。他的教育思想最主要的是反对用封建的思想去毒害青年、毒害孩子,让我们的孩子解放出来。他中心的思想就是解放我们的孩子,也就是解放我们的社会。
鲁迅的教育理念在今天看过时吗?
顾明远:在今天看仍然有很现实的意义。今天我们的教育仍然有一些封建思想的残余,比如“学而优则仕”的思想仍然影响着我们的头脑,为什么现在教育竞争那么激烈,家长那么焦虑? 希望孩子能够成才没有错,但是什么叫人才? 人才是各种各样的,现在所有的家长还是想着“学而优则仕”,没有说“学而优则工”“学而优则农”,中学毕业一定要考大学——当然现在高等教育已经普及了,但还一定要考清华、北大,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报考职业学校。——这不都是封建思想的残余? 所以我觉得鲁迅讲的要解放孩子,到今天还是要讲解放孩子,从被动的学习、从所有的负担、从教育的竞争里解放出来,让孩子们主动活泼地成长。
您刚才说提倡文科生看科普书,这个理念是从什么时候有的?
顾明远:我当教师的时候就有这个意识。我很早就看《资本论》,里头讲大工业生产需要人的全面发展。1974年,我作为中国代表团的顾问参加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18届大会,看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教育委员会1972年的教育报告《学会生存——教育世界的今天和明天》。这本书全面阐述了终身教育的历史必然性及其深远的意义,对我影响很大。在这本书里提出终身教育,提出科学技术影响到社会生产,影响到社会变革,从那个时候我更关心科学技术的发展,1980年我曾写过一篇文章,叫“现代生产与现代教育”。前不久北师大召开了一个“社会性科学议题学习”项目专家咨询会议,讨论自然科学跟社会怎么结合。SSI-L(“社会性科学议题学习”)在培养学生核心素养、科学素养,贯彻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方面具有重要作用。过去说教育是教育,科学是科学。现在大家慢慢理解了科学跟教育、跟生产、跟社会的关系。
您的眼光特别超前。
顾明远:我们搞比较教育的,要了解各个国家的文化背景。我们的教育制度为什么跟其他国家不同,即使都是资本主义国家,为什么日本的教育制度和美国、德国的教育制度不一样? 因为文化基础不同。所以我在1990年代就提出来现代教育和传统文化的关系,研究各国教育,就要研究各国的文化。研究中国的教育也要了解中国的文化,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及其对中国教育的影响,分析影响中国教育的中外各种文化因素,提醒当代教育工作者正确对待教育现代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,出版了《中国教育的文化基础》。这本书已翻译成英文、日文,现在西班牙文马上要出版了。
再谈谈您的读书情况吧。您家里是不是藏书很多?还会经常买书吗?
顾明远:一部分是人家送给我的,我自己也买。最近我的学生帮我在网上买了两本书:《楚辞》和《宋词》。《楚辞》过去看过一些片段,现在教学任务也不是特别重,就想看看全文。我非常喜欢屈原忧国忧民的思想。但是我现在视力衰减,读起来也蛮累。
如果有机会请您组织一场宴会的话,您会请哪些朋友聚会?
顾明远:一个是书法家沈鹏。他是我同班同学。我们两个人一个板凳坐了五年。我们经常往来,首先要请他。1990年代我们一批老同志提倡大学要加强文化建设,最近清华大学的大学文化研究中心成立20周年,我们又聚在一起,非常高兴。我希望有机会还请中国教育学会一起工作的老同志聚一聚。
下面这个问题有点残酷:如果有机会去一座荒岛,只能带三本书,您愿意带哪三本?
顾明远:《新华字典》《鲁迅全集》。另外带一本《红楼梦》,这本书中学我就读过,后来又读了两三次,但是每读一次都有一些新的体会。
您的现在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?
顾明远:每天早上起来打开电脑看看邮件,看看学生发给我的论文,大概也就是一两个钟头以后就休息了,下午主要是看报。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中国教育报》《北京晚报》,每个礼拜三《中华读书报》,还有《参考消息》《报刊文摘》《中国教师报》,但是现在也都是只能看看大标题,个别文章用放大镜稍微看一下。
您的状态这么好,是有什么养生经吗?
顾明远:我有“三不”,不看养生堂,不吃营养品,不锻炼。不锻炼是说我这样的老人不要做剧烈的运动,不是说年轻的时候不锻炼。我年纪大了,现在也就是走走步,走个几千步。